我們可以說:《地的門》是神話英雄后羿恤下地之百艱化身葉文海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書寫崑南。青年崑南,對文字的力量十足虔敬,對世界充滿激情,要當一位時代鼓手,以他的詩、如詩的小說,抗衡這個令人窒息的世界。他在地球上的一個殖民地成長。但殖民地以馴養經濟動物為宗旨的填鴨教育蒙蔽不了他的情智,原本目標在促進商業貿易的語文能力,反而讓他張開了心眼,看清楚這個世界,對「存在」有所「自覺」,看到國家、因襲、家庭、愛情、抱負、友情、社會、宗教、教育、科學等種種重壓如何戕害人性。崑南不甘心替殖民地政府服務,努力探尋現實之門內門外的「假如」,以他的文字賦「可能性」以生命;將天賦詩人的敏感與智力,以創新的方式糅合他的中西文化養成,以富暗示性的語言表達。
—— 摘自本書 序一 文以載心:讀崑南的《地的門》,陳國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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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的門》是部半自傳小說,男主角葉文海中學畢業後,由於對殖民地政府不滿,不願爭取做鐵飯碗公務員,投閒置散一年,這在不算豐裕的家庭,有點不可思議。他一度為找工作而受騙,更令他對社會更失卻信心,其後在報館和出版社做過校對,最後和崑南本人一樣,還是當了陣公務員。
今天回顧起來,老牌帝國主義英國管治下香港,雖然沒有民主,除了國共雙方特務受到監視,一般市民還是有相當程度自由,過各自喜愛的生活,飲茶消夜,跑馬跳舞叫雞,固毫無問題,用中文公開罵殖民地政治,也不見要抓去坐監。香港市面既買得到《大公報》、《文匯報》,也有台灣方面《香港時報》和《工商日報》,既可以在三聯書店打書釘,也可到正中書局瀏覽,更沒有荒謬的文字獄;至於英國瑪嘉烈公主訪 港,《明報》港聞版韓姓主編,起了個標題「御妹過海、鳴炮三響」事件,引起香港華民政務司干涉,老闆金庸不得不棄卒保帥,當時我剛好在該報當電訊翻譯。而西方文明的亮點,香港隨處可見。
個人尤其覺得,設不是能夠接觸到各種角度不同的傳媒,我們的自由思想萌不了芽, 也不可能塑造出今天的我們,相信崑南有同感。香港擺脫了殖民地稱號後,初期還有往日殘留痕跡,近年在專制操控下,已漸變得僵化窒息,最近西九龍的美術展覽,挑選展品便有政治禁區。他在短篇小說《誤區》中描寫臨近一九九七,女主角惶惶不可終日的焦急心情,覺得與她有關的人都走了,連她的男朋友也一早移了民。
葉文海的抱負是做個嚴肅文學家,他對於流行通俗文化,便有種把持不定態度,這一點,崑南和上一輩的劉以鬯有接近看法。他們都愛好西方文學,尤其傾向現代主義, 《地的門》面世前,上海南下的馬朗,一九五六年發刊的《文藝新潮》,無異替他們 打了強心針。但《文藝新潮》只出了十五期。
——摘自本書 序二 《這部小說的作者比我大兩歲》,金炳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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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屋頂上的燈光貼在牆壁上,窗外的街上的雜聲亦撞向牆壁上,我無法閉上眼皮,於是好像無數的手勢與口音招引我。這是一種沉默,一種牆壁的沉默,以暴風雨前的溫度,壓住我的胸口;當感到呼吸迫促時,幾年來的孤寂,如暈眩時的黑暗麻痺了我的神經。我無能為力,無論明天是星期的第一天或最後一天,我都無能為力。孤寂能夠叫我發狂,能夠叫我無勇氣過日子。孤寂無法說出來的,對自己或對別人也一樣;從它的深處,燭照出自己,是那麼可憐,是那麼卑賤——自覺, 為什麼自覺要存在呢?它不存在,就無須不停分析自己,就無須不停判決自己;就是孤寂——常常使人想到被擊敗的境況。被擊敗癱瘓在床上,我無能為力,無論明天是星期的第一天或最後一天。
是一個乾旱的夜。全身發熱,仿佛一點水份也沒有。望著桌上的水壺,卻不想伸手去拿,恐怕身軀一動,皮膚下的骨骼全脫節了。疲倦,以整個天空的重量,包裹著我,但剎那間,感到似乎是婷表妹的重量。
能夠對自己說什麼呢?每逢下班回來,讀完報紙後,習慣地注視熟悉緊閉的房門——門外,是另一個世界;門內,是自己的世界。——假如有東西敲門,帶來一件意外,僅是假如——像在寫字樓,對著毫無表情的打字機,想著假如無須為殖民地政府服務一樣——已足夠開心。在生命中,真正快樂的事情不多。
什麼才是真正的快樂呢?如今,在回想的情況下,自然覺得在學校時,第一次戀愛的時光,是真正的快樂了。十八歲,不認識人生,不認識社會,在一位少女的雙瞳中,只是用熱情種植與外界隔離的森林。當我把感情第一次獻給方葆連的時候,我認為純潔的感情是一蓋幸福的神燈。方葆連除了我,不曾愛過別個男孩子。我和她既然真摯地相愛,就算所謂人生的不幸會降臨,我和她應該堅信那盞共有的幸福的神燈能夠替大家排除所有的患難。
患難是無意義的,是無標誌的。當太陽在我和葆連的頭上跳動——是初夏,是離大埔墟車站不遠的一個小山崗上。面對面,視線接觸到葆連的嘴唇的時候,心跳在群山間回應著,神經緊張,雙手動也不敢動,快要跌倒似的,直至我的雙眼模糊, 直至我的唇齒麻木地觸及葆連的唇齒。我驚慌得把頭埋在她的手掌裏,覺得周圍有十個太陽在盯著自己似的。「對著我,你還會害羞?」——這叫一個十八歲還害羞的男孩子畢生難忘的。「我輕輕搖頭,然後慢慢抬起,開花的陽光集結在葆連的圓臉上,像我們坐著石下的溪水,散放著一種室息卻親切的氣流;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自己也做不出一個微笑來,於是我再一次,鼻子對正著鼻子,吻她一次。我的雙手開始曉得擁抱著她。我和她的嘴唇仍發燒得很厲害,吮吸間的诞沫使我的感官起了痙攣的作用,腦一陣痛,但在心中,赤裸地感到葆連在以後的日子中將是自己生命中最深的一部分。是的,最深的一部分,卻不是恒久的部分。大概由於沒有恒久,就沒有真正快樂這回事吧?
歲月中,能夠忘掉的都忘掉了。房門靜靜地站著,像一個秘密。葆連第一個敲我的門的人,她在信中寫過:「我愛你,像山那般恒久。」當時她當然沒有騙我,正如我沒有騙她一樣;當時,我和她都相信恒久的—只要相信,恒久便存在的了。我也親口對她說過:「葆連,我愛你。」當時我的確以為一生中只會對葆連一個人說的。——這就是真正的快樂吧?
摘自本書 P96-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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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的門》生於1961年,到今年2022年,已經超過一個甲子。」
《地的門》是崑南出版的第一部中長篇小說,透過他與王無邪、葉維廉組織的「現代文學美術協會」,在1961年自資出版。方川介在〈《地的門》:崑南的再生〉中提出,《地的門》「事實上卻極可能是香港文學史上第一個『長篇』現代小說,而且是第一個非連載的『長篇』現代小說。」台灣詩人大荒則在讀過《地的門》後,寄了一封信給崑南。信中寫道:「在整個中國文壇上,尚未出現過《地的門》這種的『書』,但就那樣偶然而短小的出現,經有過相當勢力的攻擊,《地》的阻力可能相應的更大了。但它既已出來,無論如何,它把中國新小說豎起了第一塊里程碑了。」
| 作者簡介 |
崑南(1935年9月12日-),原名岑崑南,廣東恩平人,另有筆名葉冬,香港作家。
1935年生於香港,早年居住在香港島皇后大道西,畢業於香港華仁書院。早年曾在《香港時報》副刊《淺水灣》、《快報》副刊等撰寫小品文、詩歌、遊記等專欄。1955年出版《吻,創世紀的冠冕!》,1961年自資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地的門》。1950、1960年代起陸續與人合資或獨資創辦《詩朵》、《新思潮》、《好望角》、《香港青年周報》、《新週刊》,其間還開過印刷廠。1998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戲鯨的風流》,2001年出版了長篇裝置小說《天堂舞哉足下》。曾任報章編輯。現為專欄作家。至今筆耕不輟,當中以詩集《詩大調》奪得第九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雙年獎,評論集《打開文論的視窗》則獲第八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組推薦獎,另外亦以英文出版小說集《Killing the Angel》。
——轉摘自Wikipedia
| 相關資料 |
//最近幾年,有不少作家、藝術家都移民到外地,或是台灣。離開香港,走入異地定居,未必是每個作家的理想狀態,當中都存在很多迫不得已,崑南也感慨地說:「十分自然,良禽擇木而棲。」隨即,他又補上,在香港已失去了思想和寫作的自由。他大半生也花在香港這個小城裏寫作、為着文學推廣努力,但在異地創作,亦未表露任何擔憂之意,「在任何處於自由空氣下的地方都一樣」。//
地的門 (復刻第四版)
作者 | AUTHOR
崑南
出版社 | PUBLISHER
藍藍的天
書號 | ISBN
9789887637622
出版日期 | PUBLICATION DATE
2022/07
出貨地 | PLACE OF DEPARTURE
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