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極願意走自己的路子、寫一些有實驗性的小說的。但在日寫七、 八千字低質東西的情況下，根本擠不出時間做好創作前的準備，小說寫 成後，總與最初的理想有很大的距離。我在一九七二年寫的《對倒》就 是一個顯明的例子。⋯⋯一九六五年十月，我為《新生晚報》寫連載小 說《有趣的事情》，開始時也想認真寫一個長篇，由於邊寫邊發表的關 係，越寫越亂，亂得像一堆敗草，不但不「有趣」，而且有點「肉麻」。 後來，台灣幼獅文化事業公司為我出版《寺內》，我將其中有關蟑螂的 一段抽出來，略加修改，改成中篇。這兩個例子清楚說明:長期在香港 賣文的我，總是沒有辦法統一自己的矛盾，一方面任由自己失去;一方 面又要設法找回自己。不過，無論處於什麼樣的境況，我從未失掉過學 習寫作的興趣。
 
本事版《有趣的事情》第六至十一章採用作者一九七四年《蟑螂》改寫版，其他章節保留《新生晚報》連載版，除明顯的錯別字外，不作改動。
 
小說《有趣的事情》很多，然而箇中最「有趣」的，必然是劉以鬯筆 下的香港:面對一九六六年百物騰貴的通脹浪潮、天星小輪加價引發 的暴亂與宵禁，小說主人公在為住屋問題發愁的同時，不免呼籲政府 應該印製精美郵票，以為增加庫房收入的生財工具(身為集郵迷的作 者總在為自己謀福祉)；就當年奧斯卡金像獎與康城影展的片單以及 香港「四毫子小說」出版泛濫的批評，則見作者如何對當時流於庸俗 的文化風氣深惡痛絕;一海之隔的賭城澳門，照耀多少渡海尋求夢幻 泡影的欲望及其破滅，更隱含兩城於一九六六年前後分途而行的歷史 軌跡。凡此種種，無一不有趣地挑戰着小說與現實的邊界。
 
「香港的美化與現代化已成鐵一般的事實；但是並不具有成為世 界第一大都市的條件。」
 
六十年後的今日，回看作者借小說角色之口鏗鏘說出的這番論斷，自 然不免莞爾。然而，不論從報章連載的形式與文學雅俗之辨，還是從 歷史現場開展的城市觀察，《有趣的事情》都不容關心我城文化記憶 的讀者忽視。 ——梁世韜
 
| 內容節錄 |
 
人生，快樂的或者不快樂的；
成功的或者不成功的，都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蕭伯納
 
1.
 
喬福普在報攤上見到一本書。
 
這是一本小說，封面設計有點像美國香煙的廣告畫。喬福普是個研究文學的人，不可能對這本小說發生興趣。但是他竟伸手去取了。他想起一個久居上海的老朋友。
 
書名：《XX淚》。
 
喬福普的朋友名叫秦瘦鷗，是個討厭「文藝腔」的小說家。過去，寫過一本名叫《秋海棠》的小說，像張恨水的《啼笑因緣》那樣受到了廣大讀者羣的愛戴。
 
對文學的看法，喬福普與秦瘦鷗志不同，道也未必合；然而他們是好朋友。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喬福普在重慶替一家報紙編副刊，秦瘦鷗寫稿子，捧他的場。戰爭結束後，喬福普有個朋友從山城返回上海，搞出版社，秦瘦鷗經喬福普的介紹，將他的《危城記》交給這家出版社刊印單行本。《危城記》刻劃黔桂大撤退的形形色色，頗具眞實感；但是銷數不及《秋海棠》。
 
當喬福普站在報攤邊翻開《XX淚》時，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這些似煙的往事。他不能不替他的老友難過，因此憤然咕噥一句：
 
「中國作家的著作權太沒有保障了！」
 
報販聽不清他在嘟喃些什麼，鼓大一對無知的眼：
 
「先生，你在講什麼？」
 
喬福普露了一個苦笑，將手裏的那本《XX淚》放回書架。報販以為他嫌書價太貴，當即自動減價，說是可以打九折，喬福普搖搖頭，走去電車站。
 
坐在電車的車廂裏，喬福普從《秋海棠》的被盜印，聯想到中國作家不能享受著作權的可悲；然後又從著作權聯想到另一位作家姚雪垠。姚的《差半車麥稭》是一篇優秀的作品，抗戰時期曾被譽為偉大時代的代表作品，且譯成數國文字。照說，姚雪垠的作品是屬於叫好不叫座的一類；不可能被書商當作商品來盜印的。但是，由於南洋讀者喜歡閱讀以抗戰為題材的小說，祇要是描寫青年男女參加愛國運動的，都能暢銷。這樣，姚雪垠的《春暖花開的時候》也被盜印了！
 
與《長夜》或《牛全德與紅蘿蔔》相比，《春暖花開的時候》字數雖多，卻不能算是成功之作。盜印商看中這部作品，祇為適應南洋讀者的趣味。南洋讀者喜歡閱讀以抗戰為題材的小說，也喜歡閱讀描寫青年男女動態的小說。《春暖花開的時候》符合這樣的要求，因此被盜印商看中了。
 
與《秋海棠》一樣，《春暖花開的時候》的書名也被更改了。
 
與《秋海棠》一樣，《春暖花開的時候》的作者署名也被更改了。
 
對於盜印商，擅改他人著作的書名與署名，祇有一個目的：逃避法律上的賞任。
 
對於作者，這種情形等於自己的子女被別人搶去後，連子女的姓名也不能保留！
 
這是多麼可惡的事情！⋯⋯
 
到這裏，電車已抵達北角。人們將北角稱作「小上海」，因為上海人住這一區的特別多。
 
喬福普是廣義的「上海人」，所以也住在北角。當他走下電車時，他的情緒依舊是激動的。他憤怒地齧咬痛苦，一若餓狗的齧咬肉骨。時近六點，身子相當疲憊，亟需追求拖鞋裏的閒情。經過一檔報攤，斜目又見那本將書名與作者署名也改掉了的《XX淚》，心裏說不出多麼的不自在。回到家裏，他的妻子說是下午郵差送來了一本書。喬福普雖不能稱作藏書家，卻是一個「書迷」。這幾年，他寫過不少形式遷就而內容並不讓步的小說，賺來的稿費，除了生活費用，大部份都變成了書籍。他住的地方不大，至少有四分一的空間被書籍佔領了。縱然如此，書籍對於他，依舊不下於白粉之於「道人」。現在，當他從妻子手裏接過那本書，拆開一看，原來是紐約第五街海力坦奇書店寄來的《邱吉爾：光榮的一生》。這本書記載邱吉爾九十年的光榮歷史。卷首有艾森蒙威爾的序文，以一個老戰友的立場，看「這一世紀的偉人」（註：亨利 • A • 格倫瓦特氏稱邱吉爾為「這一世紀的偉人」）。喬福普一口氣將這篇短文唸完，不禁以掌擊桌，說是讀到了一篇上佳的散文。
 
「這是一本好書，」他說。
 
他的妻子催他沖涼，他卻貪婪地翻閱着這本新書。當他翻到一百二十九頁時，讀到了這樣一段：
 
邱吉爾八歲時的舞蹈教師萬拉 • 摩爾說：「我一直認為他是全世界最頑皮的小孩子！」
 
喬福普笑了。
 
吃過晚飯，喬福普開始替南洋一家文藝雜誌寫稿。海外報紙雖多，能够維持一定水準的文藝雜誌卻少得可憐。南洋那一家文藝雜誌，水準相當高，算是一個例外。
 
喬福普不是「紅學專家」；但是對《紅樓夢》的考證文字一向感到興趣。近年來，由於新材料的一再發現，使人們對曹雪芹的生平終於獲得一個較清晰的概念。兩首「輓曹雪芹」，以及永忠手書的「弔曹雪芹」等等，都是非常重要的資料。有了這些資料，曹雪芹的生平已不再是個謎了。
 
許多新考證，都有價值。其中，使喬福普最感興趣的，卻是吳世昌的《紅樓夢探源》。
 
這本書是用英文寫的，由英國牛津大學出版部出版，全長三百九十一頁，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中譯文。喬福普在一篇雜誌中看到這本書出版消息，立刻寫信給英國的書店，買到這本相當重要的著作。
 
在這本著作中，吳世昌並沒有太多的新材料與新證據；不過，根據現成的材料，他卻對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提供新的解釋。
 
《紅樓夢探源》共分五卷，對五個基本問題提出五個答案。他認為「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名稱，犯了時間上的錯誤。他認為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父曹竹碉。他認為曹雪芹生於康熙五十四年，死時年四十九。他認為曹雪芹有個弟弟，名叫「棠村」，曾為《風月寶鑑》作序。關於續書問題，他指出了曹雪芹的原來計劃與續書不符之處。此外，還指出最初八回中的許多問題。
 
喬福普很喜歡這本書，因為它對《紅樓夢》的一些基本問題有了新的解釋。可惜這本書是用英文寫的，一般對紅學有興趣的讀者未必都能讀到。喬福普為引起同好者的注意，執筆寫了一篇「吳著《紅樓夢探源》讀後感」，打算寄去那家雜誌刊登。這純粹是一篇介紹文字，寫來當然不若考證那麼吃力。
 
完篇時，還沒有到中宵，肚子有點餓，他的妻子下廚替他煮了一碗麵，作為消夜。
 
吃麵時，他想：那個替《紅樓夢探源》寫序文的英國人亞瑟 • 瓦萊對《紅樓夢》的考證工作，其實是一點認識也沒有的。
 
上床後，有關《紅樓夢》的思潮，依舊在他腦子裏洶湧澎湃。他是一個研究文學的人，西洋文學名著讀過不少。以小說來說，被選為「西方世界最偉大著作」的《屈麗絲特拉姆 • 辛黛》、《湯姆 • 瓊斯》、《白鯨》、《戰爭與和平》，《吉訶德先生傳》與《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他都讀過。但是依照他的看法，將《紅樓夢》與這些西方世界的長篇小說相比，應該是有過之無不及的。《紅樓夢》不但是中國人的驕傲；而且是東方世界的小說代表作。這部書，充份表現了人類的高度智慧。它所包含的種種，絕非寶藏之類的東西可與比擬。

喬福普在學校裏的時候，專攻西洋文學，受西洋文學的影響頗深；但是與一般「唯洋主義者」相反，他並不崇洋。他相信東方文學遺產的價值，最低限度，與西方文學遺產的價值是相等的。
 
喬福普心裏一直有個問題：東方世界既已承認並接受了西方世界的文學遺產；為什麼西方世界不肯完全地接受並承認東方世界的文學遺產？
 
原因很多。文字上的隔閡也許是其中之一。但是，西方人的優越感以及東方人的妄自菲薄，無可諱言，是兩個主因。此外，飛機輪船雖然已將東西兩個世界的距離縮短；可是彼此間的了解顯然是不够的。
 
談到了解，喬福普記得前此不久韓素音在本港接受電視的訪問時，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

「美國人對中國的了解實在膚淺得很，直到現在為止，大多數美國人依舊不知道中國人的姓名是將姓氏放在前邊的。」（大意如此。）
 
——摘自本書P.1 - P.5 
 
 
| 作者簡介 |
 
劉以鬯 (1918–2018)，BBS，MH，原名劉同繹，字昌年，香港著名小說家、編輯， 香港公開大學榮譽教授。生於上海，祖籍浙江寧波鎮海。一九三六年開始發表 創作，主要作品有《酒徒》《對倒》《打錯了》《寺內》《天堂與地獄》《島與半島》《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郵票》《劉以鬯手稿:郵票裏的文學世界》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