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根據素葉出版社一九八〇年版修訂出版
劉以鬯:吳煦斌在她的小說中不僅描寫了現實世界的表面,還揭示了現實裏邊的本質。她寫「不常常是藍綠色的」海。她寫「一夜之間消失」的山。她寫「美麗奇怪的石子」。她看來是個相信自然律的人,探究「生與死」,或者「人類遠古的童年」,或者「廣大的家居」,即使「遠離宇宙」,仍是以大自然的精氣作為基礎的。
梁秉鈞:吳煦斌作品不多,但文字優美、意境深遠,放在現代中文小說的傳統中自有她的特色。她小說的魅力一向來自文字本身,讀來令人覺得作者對每個字都重視,都帶着個人感覺,是她獨特的世界觀令文字不隨流俗。
封面畫作:梁以文
| 目錄 |
吳煦斌的短篇小說 劉以鬯
- 佛魚
- 石
- 山
- 木
- 海
- 馬大和瑪利亞
- 獵人
- 牛
- 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
- 信
叢林與城市間的新路 梁秉鈞
| 內容節錄 |
佛魚
「來跟着我!我要教你們得人如得魚。」(馬太福音1.19)
回來的時候已經沒有雨。黑色的山坳只有微弱的綠色閃光。我不知道怎樣向山荑解釋。那天捉的佛魚相信已經死了,我忘記帶一塊石子回家,只有水它 準是活不成的。
我慢慢走着。空氣灰森森的瀰漫着霧,固體般的霧隨着我的過處慢慢開啟,然後在背後合攏起來。我跟前常常只有一小塊路,雨過後它已經沒有了顏色,白色的圓形的一小塊路,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把我帶回家裏。
風慢慢從山中吹上來,我感到有點寒冷。出來時我已經知道衣服不夠,但我不敢再在家裏多耽一會。山荑這樣從門後偷偷看我使我害怕。她把臂縮進懷裏,讓袖子空敞出來。我只有匆匆拿了傘跟他走。途中傘子給吹掉了,那天晚上風這樣疾。山間架的橋也塌了下來。木枝凌亂地散落在暗沉的山樹上。但他説沒有關係,我們便繼續走。雨點隨着倒歪的風不住打在我們身上。我們的衣衫都濕透了,沉重地掛下來。後來雨漸漸濃密了,四周一片灰茫茫,我只看見他蒼白的手臂在兩旁掛下來。蒼白的瘦長的手,在風中兀自擺盪。之後我們到 了他山上的岩穴。
現在霧慢慢稀朗了,山樹朦朧地蓋着岩石色的日光。我似乎走了許久。回來的路程不知道為甚麼這樣長。身上的薄衣濕了又乾,現在似乎硬了一點,不時輕輕擦着我的頸背。皮膚也繃得緊緊,像新長的一層外皮。幸好家也快到了。
走進白林裏的時候,太陽已經漸漸下山。低黃的天空在枝椏間柔和地展開。地上的積水還沒有乾。枯葉和泥土裏的水在我踩進去時吱咕流過我的腳 面。我們的白樹閃着寒冷的亮光。它們也快十尺高了,柔軟的枝椏在空中左右牽纏,月鈴花輕輕從上面掛下來,隨着風發出輕輕的噓聲。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把它掛在衣角,不知道它還會不會隨着行走的腳步唱歌。
風已經停了,空中只有從葉子上掉下來的星散的水滴,搖擺着落到頸子上。我的腿有點發痠,腳完全麻木了。許多天不住給雨水侵蝕,它們已經白得有點透明,青蒼的筋絡蜷曲地在上面爬行然後攀到腳底。我的佛魚也是這樣的顏色,只是它頭上多了一些灰黑的暗暈,一圈圈的疊到背鰭上。我第一次看見牠的時候,牠是躺在河邊一塊蒲團般的圓石子上,石子也是淡青色的。淡青的石子上一條淡青的魚。它盤着底鰭一動也不動地看着流水,咀吧一開一合地呼吸,眼睛的下皮受了牽動也在輕輕地抖動。那是一個澄明的早晨,在太陽下牠發出淡淡的青光,給赤灰的四周蓋上一層新的寒蒼。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流水不時的淙琤聲。這裏沒有樹,所以也沒有葉子在風中的瑟索聲。河兩邊盡是石塊,一直伸展到白林的邊緣。我剛從山上回來,手裏拿着滿瓶子的樹液, 看到這景象不覺怔住了。我靜靜放下瓶子躡足走到牠身旁坐下。相信那時已經是正午,天空很高,無際地架在頭頂上。我也盤起腿獃獃地看着牠,像牠看着水流。我慢慢把手移近它青色的光暈,手上的細毛在青蒼裏微微發出亮光。我感到手背上漸漸加強的寒氣。在大白的太陽之下我竟漸漸顫抖起來了。我屏着氣一動也不敢動,遠處也只有風沙的聲音。但牠突然展開胸鰭穿過靜止的空氣呼啦跳進河裏。我急忙跳下來趕到河邊,但牠已經在白色河床的石子叢中消失了,水面也只有跳躍的白色亮光。之後,我看到他從對岸涉水過來。衣袍在風中蓬飛,太陽在他臉上蓋上一層金黃的日色。
回到家的時候我已經非常疲乏。腿的肌絡在輕輕地抽動。頭也彷彿支持不來。我坐在門跟。風又漸漸強了,從外面帶來一陣陣清淡的濕木氣味。
山荑已經睡了。從這裏看來她非常細小。在暗黃的竹床上,她彎着白色的身體向外躺着,一隻手放在臉下,另一隻掛在床緣,頭髮柔柔瀉下來,衣衫的下襬也撩起了一角。我站起來輕輕走近她,相信她已經慟哭了許久。她的眼瞼還有一點紅,手腕給鼻子壓着的地方殘留着一些未乾的淚漬。我輕輕把她的髮撩到肩後。細小的孩子的肩膊。許多個晚上當她以為我睡了的時候,我看見它們在床的角落裏輕輕抽動,然後驚怯地慢慢翻過來看看我有沒有發覺。我的山荑。
太陽已經降得很低,外面的白樹可能已經慢慢變成了紅色。我看見有幾根頭髮黏在她的臉上,橫過了小小的下巴,繞到後面去。我輕輕把它們拉出來給壓着的地方現出了一些淡紅色的淺溝,這也漸漸平伏了。
風又吹上來,床上的花瓣有幾片翻飄到床下。顏色已是淡棕色,靜靜躺到地面深褐的花層上,槐樹樁的桌子和小凳邊緣、風壺的耳朵上和樹牆間綴滿的花朵已經垂下了頭。她衣袍前大口袋中的花也枯了,有一些給壓皺了,尖直的摺角露出口袋外,有些給壓出液汁,把白色的袋子沾上暗紫的漬痕。或者她真的許久沒有到山上唱歌,採我們的花;或者她已經獃在牆角許多天,身子徐徐陷進床心,垂着頭等我回來。我輕輕挨前,握着她的手。
太陽已經沉得非常低,頑艷的擱在橫窗外,整個房間在一種虛幻的紅光中飄浮着,我怔怔的看着她的臉,在浮盪的光裏,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一霎一霎地亮着。突然她驚跳起來半蹲着退到牆邊,雙手張開按着後面灰棕的樹牆。她憔悴了,臉上也只有太陽的光彩。我沒有做聲,但她已經慢慢平靜。她低下頭咬着咀唇輕輕笑起來,然後提起衣角膝行到床緣,像風中移動的影子,頭髮都溶進太陽裏。現在她的眼中有淚了。她提起手摟着我的脖子,寬闊的衣衫的袖子緩緩滑下來,露出蒼白的手。同樣是蒼白的瘦長的手,同樣的召喚。風又吹起來了。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她把臉貼在我敞開的胸膛上,灼熱的濕潤的臉頰,灼熱的唇,我懷裏劇烈抽動的身體。我感到她短促的呼吸。她顫抖的手輕輕捏着我的肌膚。我在床緣坐下來。她柔軟的纏捲的髮飄到我的耳根。她垂下手慢慢滑下去,伏在我的膝上哭泣。她的身體摺起來,像白色的胚胎。我感到我腿上她輕輕的牙咬,和透過衣衫的濕熱的呼氣。
「我不回來了。」
這裏已經許久沒有下雨,樹牆上新長的雨葉等一會又會掉到床間來,讓海裏來的鳥把它蓋在翅膀的傷口上。但牠也許久沒有來,可能牠已經回到同伴間去了。
(未完待續)
| 作者簡介 |
吳煦斌,美國聖地牙哥州立大學生態學碩士。除了本書,作品還有《看牛集》(散文集)《十人詩選》(合著),譯有尚-保羅·沙特的《嘔吐》。
牛 | 吳煦斌短篇小說
作者 | AUTHOR
吳煦斌
出版社 | PUBLISHER
牛津大學出版社
書號 | ISBN
9780190481667
出版日期 | PUBLICATION DATE
2016
出貨地 | PLACE OF DEPARTURE
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