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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權和專制統治下的假面社會裡,民間笑話經常是聰明人和明白人經過自我審查的意見表達——旁敲側擊、婉轉迂迴、閃爍其詞、欲言又止、顧左右而言他。玩笑起源於人們有想法,但表達卻因言論控制而不得自由。被控制的表達也就是被控制的思想。玩笑表達的怯懦、曖昧和模棱兩可,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多半會蠶食人們思想的獨立和勇氣,使之變得油滑、投機和隨波逐流。

玩笑和笑話為觀察普通人對日常生活世界的善惡和是非認知提供了一個不可多得的視角。考察和研究一個社會裡普通人說些什麼笑話、怎麼說笑話、在怎樣的政治和社會氣氛下說笑話,是從一個特殊的社會文化角度來瞭解他們對發生在自己周圍的事情察覺到了什麼、知曉了什麼、明白了什麼,並作了怎樣的表示或表達。在人們普遍戴著假面的犬儒社會裡,這樣的資訊總是被遮掩在層層扮相、偽裝、謊言和神話的帷幕後面。越是這樣,玩笑和笑話包含的真實資訊也就越加彌足珍貴。

 

| 內容節錄 |

 

 

序 犬儒與玩笑

 

我有一位親戚後輩,夫婦倆有一個上小學的女兒,他們對女兒在學校裏讀的那些內容空洞,言辭虛偽的課本非常不滿, 但卻無能為力。他們在跟我談話時動不動就會挖苦嘲笑「那些害人的課本」,但都是女兒不在場的時候。當着女兒的面,他們從來不批評她的課本,怕孩子聽到會到學校裏「亂說」。相反,他們在輔導女兒功課的時候,總是會幫助孩子按照老師的要求,挖空心思地模仿課本的話,寫出他們自己反感,但老師會喜歡的「好作文」來。他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覺得這麼做是在害女兒,但又覺得這是他們愛女兒的唯一方式。

 

這令我想起德國作家埃里希·凱斯特納(Erich Kästner) 的小說《法比安》(Fabian, 1933) 裏有一個名叫邁爾密(Malmy) 的人 物,他明白自己生活在一個千瘡百孔的制度中,但卻對此無動 於衷。他說:「我在撒謊......至少我知道自己在撒謊,我知道這個制度是不好的......就算瞎子也能看到。但是我還是在盡我所能為這個制度服務。」凱斯特納描繪的是一個醒着的人在裝 睡,一個明白人在裝糊塗,他不僅知道該裝什麼樣的糊塗,而且知道該怎麼裝。這是一種高明的,無是非觀的糊塗——難得糊塗。

 

魯迅在《准風月談,難得糊塗》裏說,「糊塗主義,唯無是非觀等等——本來是中國的高尚道德。你說他是解脫,達觀罷,也未必。他其實在固執着,堅持着什麼,例如道德上的正統,文學上的正宗之類。」古代的犬儒主義者是有是非觀和對錯原則的,而且還能做到在個人行為中身體力行。迪克·基耶斯(Dick Keyes)在《看穿犬儒主義》一書中指出,犬儒者「需要站在理想的平台上才能向他們批評的靶子投石塊。一個自己處於墜落中的人投石塊既使不出勁道,又沒有準頭」。今天中國「難得糊塗」的犬儒主義是處於墜落狀態的犬儒主義,犬儒者有的根本就沒有供他們是非判斷的理想平台,有的即使是有,也只是用於看穿世態;出於明哲保身或其他理由,他們是決不向任何靶子投石塊的。

 

我的親戚後輩是把女兒的事當笑話跟我說的——對這種事別太頂真,否則動肝火生氣,於事無補,於己無益。他們一面笑話女兒學校裏的教育,也一面笑話他們自己,既挖苦現狀,也自我調侃。這樣的「笑」同時成為兩種矛盾情緒——不滿和接受——的奇妙結合。笑本身成為可笑的事情,一半是吐苦水的 逗樂,一半是無可奈何的苦笑。

 

這樣的玩笑非常符合犬儒的心態——既不相信學校教孩子的那一套,也不相信有任何改變的可能。我們今天生活裏的許多笑話都是以這樣的心態來說的。玩笑雖然包含着對某些事情的不滿、憤慨和批評,但對改變這些事情卻並不抱幻想和希望。 這種犬儒主義的玩笑自然也就無助於人們所抱怨的生活狀態朝好的方向轉化或變革。這是具有假面社會特色的犬儒式玩笑, 假面社會是壓迫性制度的產物。在壓迫性環境裏,由於批評性 的公共言論空間逼仄,人們不得不戴着假面生活。他們對發生在身邊的乖訛、荒唐之事,裝作若無其事,輕鬆玩笑,然後隨 遇而安、泰然處之。即使他們對某些事情耿耿於懷,也還是只能用玩笑代替直言,一笑了之。玩笑成為他們在假面社會裏表達不滿和反抗的主要方式——玩笑的戲謔本身就是一種「不批評」的偽裝和「不爭論」的扮相。

 

現代犬儒主義與古代犬儒主義不同,它經常是一種明白但 又無奈的心態和處世方式,即使有求變之心,也懷疑有變的可能,放棄任何求變的行動。它一面懷疑、不信任和不相信眼前 的事物,一面卻看不到有任何改變它們的出路,剩下唯一的生 存策略只能是冷漠、被動和無所作為。

 

民間的犬儒主義是普通人應對眼前不良環境的處世心態和生存策略,它具有非常專注的當下性。魯迅在《而已集·小雜感》中說,「曾經闊氣的要復古,正在闊氣的要保持現狀,未 曾闊氣的要革新。大抵如是。」犬儒主義是對「現狀」的徹底懷疑和不信,它的徹底懷疑、不信任和不相信,針對的不是「曾經開氣的」也不是「未來開氣的」,而是「正在闊氣 的」。那些「正在闊氣的」便是當今社會裏各種各樣的頭面公共人物:政客、精英、名流、權威和各種其他體面人士。他們是現狀的得益者和維護者,口口聲聲代表國家、社會和人民的利益,是一些在眾目睽睽下不知羞恥的偽善者。普通人看穿和看透隱藏在他們體而言行背後的自私、狡詐、虛偽、欺騙,對他們不但不信任,而且還投以諷刺和嘲笑。

 

普通人可以把犬儒主義悄悄放在心裏,然而並不總是如此。他們的犬儒主義一旦流露或表達出來,便一定會同時包含 「嘲笑」(ridicule)和「非議」(admonishment),而嘲笑和非議也正是一切批判性「玩笑」的關鍵因素。人們只有在徹底看穿和看透某些事物的時候——也就是處於相當明白和覺醒的狀態之中——才會親近犬儒主義。德國學者彼得·斯洛特迪克(Peter Sloterdijk) 在《犬儒理性批判》一書裏把這種明白和覺醒稱為 「啟蒙」(enlightenment)。他把犬儒主義定義為「受過啟蒙的錯誤意識」,也就是明白人的迷思(或錯誤行為)。這種犬儒主義不僅關乎社會中的體面人士,而且也關乎所有普通民眾。在這樣的犬儒社會裏,說的時候人人明白,做的時候人人不明白, 所有的人都在自欺欺人,也都知道別人在自欺欺人,「他們知道自己幹的是些什麼,但依然坦然為之。」

 

斯洛特迪克對犬儒主義的定義中包括兩個彼此相悖的部分:「啟蒙」和「錯誤意識」。「錯誤意識」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術語,原來指的是無產階級認不清自己的最大利益。無產 階級支持壓迫他們的資產階級政府,這就是錯誤意識。這種錯誤意識當然也可能發生在其他情況下,例如,德國魏瑪共和末期,工人們支持納粹,幫助納粹取得政權,這就是違背自己最大利益的錯誤意識。這個意義上的「錯誤意識」在兩位馬 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著作中得到了最有權威的阐述,一個是盧卡契 (Georg Lukacs)的《歷史和階級意識》;另一個是葛蘭西 (Antonio Gramsci) 的《獄中書簡》。葛蘭西的當代影響史超過盧卡契,他稱工人階級的錯誤意識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霸權 (hegemony)作用的結果。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霸權使得無產階 級無法理解和洞察自己在社會中的真實處境。

 

(未完待續)

 

 

| 作者簡介 |

 

徐賁,美國麻塞諸塞大學文學博士,美國加州聖瑪利學院英文系教授。著作包括 Situational Tensions of Critic-Intellectuals、Disenchanted Democracy、《走向後現代和後殖民》、《文化批評往何處去》、《知識份子:我的思想和我們的行為》、《人以什麼理由來記憶》、《通往尊嚴的公共生活》、《在傻子和英雄之間:群眾社會的兩張面孔》、《什麼是好的公共生活》、《統治與教育:從國民到公民》、《懷疑的時代需要怎樣的信仰》、《政治是每個人的副業》、《明亮的對話:公共說理十八講》 、《聽良心的鼓聲能走多遠》、《頹廢與沉默:透視犬儒文化》、《經典閱讀:美國大學的人文教育》,編有父親的回憶文集:《復歸的素人:文字中的人生》。

犬儒與玩笑:假面社會的政治幽默

HK$145.00價格
  • 作者 | AUTHOR

    徐賁

  • 出版社 | PUBLISHER

    牛津大學出版社
  • 書號 | ISBN

    9780190974299

  • 出版日期 | PUBLICATION DATE

    2018/06

  • 出貨地 | PLACE OF DEPARTURE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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